暮藏

那是个平平无奇的下午，难得的休沐日，燕小乙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府中练箭或是去郊外跑马，而是独自在一石居饮酒。

他包下了一石居的一楼，掌柜见这个人面沉似铁，仿佛一言不合便会出手杀人，除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敢说，接过银子的手都在发抖。庆帝大概很难想到他犒赏征南将军的御赐究竟会被用在什么地方。

燕小乙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，他不想被别人打扰，他正试图理清楚一些事情，然而可笑的是，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答案。

于是他便喝酒。

他的酒量很好，这算是他在军中养成的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。叶完曾说，像他这种人，若是驻守边界却没有仗打，怕是会郁闷到终日饮酒，户部大概不会同意拨军费为他买酒，建议早备一笔酒钱。

他喝了很多酒，他仍然清醒，他在店里坐了整个下午，或许他会坐到店铺打烊。

他听见她的脚步自店外响起，由远及近，朝他而来，那个刹那他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醉了。

他很想见她，此地，此刻，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，他大概是真的醉了。

但她竟真的走了进来。

她似乎有些犹豫，在他背后踯躅了一阵，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，在他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了。

她看起来欲言又止，是想问他什么呢？

不，不该她提问，需要得到回答的人是他。

在薄雾一般酒意朦胧的迷醉中，他抓住了她的手。

毫不温柔地，紧紧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。

他低声说：“那么，若若小姐，有没有一点喜欢我？”

天色渐昏，店内还未点灯，夕阳余辉从门外懒懒地照进来，他们的影子以一种缱绻的角度重叠在一起，他看见小姑娘慢慢垂下头，脸颊红得仿佛要烧起来。

她小小声地回应道：“有。”

“我喜欢若若小姐。”他忽然笑了，他感到他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，从那一刻开始，他被锁链束缚牵引的未来变得茫然不可知，或许会坠入万丈深渊，又或许是溺于幽暗深海。不过，他原本便身处泥沼之中，一切似乎并无太大不同。

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，这一次两名刺客夜袭皇宫，全身而退。接下来半个月大内侍卫与京城守备军在京都大肆搜捕，却一无所获，刺客仿佛人间蒸发，无论如何也搜查不到。

庆帝震怒，燕小乙身为当值的侍卫统领，自行请罪停职三个月。庆帝余怒未消，呵斥了他一通，直让他滚。

他跪在地上受天子雷霆之怒，一旁的洪公公简略说了两句，见形势不对，便也住口。他虽然始终低着头，但也能感觉到，庆帝的怒火并非只为他守备不力，更像是戳中陈年隐忧的惊怒。

他退下后知庆帝在气头上，便不去拜见长公主，而是直接出宫，在宫墙脚下却碰见了范闲。对方一副等了挺久的样子朝他走过来，他并未惊讶，宫墙一箭他刻意留手，范闲是聪明人，自然知晓。而这时长公主和范闲的争斗已在明面上，他自大内侍卫统领的位置上退下来，未免引人联想。

“小范大人找我何事？”纵然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若若的兄长，他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冷淡。

“长公主未对你起疑么？”范闲依然一脸不正经的模样，颇有几分笑里藏刀的风范。

“小范大人何出此言？”他不禁皱眉，即便对范闲几度手下留情，但他并没有背叛长公主的打算。

“舍妹有一物托我转交给燕统领，此物得之不易，还请燕统领小心查看才是。”范闲递给他一个裹得方正的布包，看起来像是一叠册子。

他没有接，而是看着范闲的眼睛，目光锋利如寒铁：“这是何物？”

“长公主虽然手段狠辣，但做得也没有那么干净。十年前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为什么会发生灭门惨案，还刚好发生在长公主出游到附近的时候，可真是巧的很。”范闲慢悠悠地道，“我想盗匪大概也没有那么闲，又那么好心，刚好放过一个有弓术天赋的孩子。究竟是怎么回事，难道你不想知道么？”

“范闲，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他的手指攥紧成拳，他入宫请罪的时候并没有带那柄缠金丝长弓，现在看来或许是个错误。

“别搞错了，我对你可没什么话好说。东西我带到了，至于到底是看或者不看，全由你自己决定。”范闲笑了笑，“只是认贼作父这种事，比起单纯看笑话，还是可怜更多了些。”

认贼作父，这个词非常贴切，虽然对方是个女人，但对仇人这种生物而言，区分男女是无意义之事。

那些笔迹纷乱的记载摊满了整张书桌，他平时一月不过回府三次，更是少进书房，这一次却在书房待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
夜不成寐，奇怪的是，他并没有想喝酒的念头。

后来他想，猎人将成狼射杀，而将狼崽子抱回来，当狗养大，让它为自己捕杀猎物的故事，他也曾听说过。虽然手段狠毒，却不是件无法理解的事。

“你打算杀了她么？”小院之中，范闲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，还特意给翻墙而来的他留了张板凳。范闲清楚他的身手，鉴察院的眼线怕是监视不到这位九品上的神箭手。他也问得很直白，对方此次来定然不是为了其他事。

“若是你，会不报仇么？”燕小乙反问道。

“但不急于一时。”范闲将手里的枯枝折成两段，发出清脆利落的劈啪一声，“长公主快要滚出京都了。”他耸了耸肩，“我之前和她打了一个赌，现在看来，是我赢了。”

“那时我也会离开京都。”燕小乙没有反驳，“北齐那边上杉虎终于被起用，小皇帝怕是早已有所图谋。北疆凶险，陛下舍不得他的儿子，我在他眼里大概还有点用处。”

“若若说你打仗很厉害。”范闲忽然说道。燕小乙愣了一下，道：“若非如此，我如何能来京都。”话里隐约有嘲讽之意，范闲并不生气，道：“朝中太子和二皇子争得热火朝天，你站在哪边？”

“若是之前，长公主与两个皇子都有联系，在我看来，她还是支持太子的。”燕小乙顿了顿，又道，“不过现在，这个问题问我毫无意义。”

“不对。”范闲摇摇头，“既然我问你了，那么自然是有意义的。”

“是么？”燕小乙讽刺地笑了，“莫非小范大人，也有问鼎之意？”

“唉……”范闲恨铁不成钢地摇头，“燕小乙，你还想不想娶我妹妹了？”

“……”燕小乙没有说话，他知道庆帝将若若赐婚给李弘成的口风已经流出过几次，宫中的太子和二皇子倒是都曾经向庆帝请求过赐婚，但是庆帝谁都没允，倒是对沉迷醉仙居的李弘成颇为满意。

“老年人就喜欢乱点鸳鸯谱，幸好月老没这么不靠谱。”范闲鄙夷道，“既然若若喜欢你，我也不反对，赐婚的圣旨既然还没下，那就交给我处理。只是，我爹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，那可就没有办法了。”

“……请小范大人️指点。”燕小乙脸上倒是看不出任何变化，依然一副淡定的模样，只是语气听起来有点僵硬。

“朝中最近几年怕是都要动荡不安了。”范闲站起身来，拍了拍衣襟上的木屑，“要是若若嫁给你，你能护她周全么？”

而未等他回答，范闲一边晃晃悠悠地朝院子那头走去，一边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，道：“你什么也不必说，我只问你能做到什么。板凳留给你，再坐一会罢。”

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燕小乙沉默了一刻，道，“多谢。”